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夏言心里一阵紧张,看了陈以勤手里的本子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明太祖朱元璋泥腿子一个,却是最讲礼法最追求形式上的完美,他于洪武年间专门规定了明朝沿用至今的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本也分两种,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送的称为公本;官员以个人名义呈上的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陈以勤拿出来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奏本,一看就知道是六品官员的手本,让原本以为手本是眼前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领衔上奏的夏言虚惊了一场。
这个手本是翰林院一个名叫6树德的编修呈奏的,就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一事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大意是说马宪成出掌户部凡三年,不善为国理财,导致国库空虚,财政吃紧,却不思以正道开源取银充掖国库,反“改祖宗之成法,变天下之大义”,进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下策,“累及全国官员宦囊羞涩,终日为生计奔波,怨声充斥于衙;天下士子无心修学,劳作与黔同,哀号不绝于途;实乃离间君臣,涣散人心,更动摇国朝之根基,政府无所作为,朝廷体面尽失,斯文扫地、士林蒙羞。”因此,他代表天下官绅士子恳请皇上“上承祖制,下顺民心”,将马宪成这个“衣冠禽兽、士林败类追伐罪责,以求正本清源收揽人心”。
夏言把这个手本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显得慌张,也没有生气。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宦海浮沉几十年,他一直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哪能看不出其中的伎俩——大凡对手要扳倒朝中某位重臣,无不是先由级别低的言官词臣写一份弹劾奏疏上呈御览以窥测风向,若是圣意反对,不过牺牲了一个马前卒而已;如果圣意犹豫,则表明有隙可乘,就让中级官员题本再上;若是圣意还是不决,最后的高官再亲自出马上章弹奏,总而言之,奏本一旦呈上,便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场你死我活的官场争斗已然拉开帷幕,不达目的决不鸣金收兵。
只是,陈以勤为官三十年,一直在翰林院里撰书修史,已经把书读到死处。这个本章在夏言这样身在官场风暴中心的内阁辅眼里看来,非但不合时宜,更显得可笑。一是弹劾对象不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是皇上自己的主张,他们不敢劝谏皇上,却将矛头指向秉承圣意草拟章程律法的户部,先气势上就怯了三分,,更会遭官场士林耻笑;二来上弹章的时机也不对。自古批龙鳞者大多都没有好下场,何况皇上又刚刚廷杖罢黜了几个攻讦“一条鞭法”的大臣,再就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说三道四,岂不是自寻死路?三则所奏之事用意不对。任谁都明白这本奏疏是想敲山震虎,可如今山上却盘着一条龙,能是他们随便震动得了的么?到时候一个“暗藏祸心,腹诽君父”的罪名就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轻则贬谪罢官重则下狱问罪,祸在不测之间;四于官场论争的套路也不对,先温和后激烈才是正道,这6树德上来就把话说的如此过头,一旦不合上意,连个回旋周转的余地都没有……
看见夏言看过手本之后沉默不语,陈以勤便问:“本子已经看过了,如何处置还请阁老示下。”
夏言玩了个手段,反问道:“是陈大人你衙门的职官所上奏本,在下还要请问陈大人有何打算?”
陈以勤虽说是个书呆子,却也不傻,打起了太极拳:“依我朝律法规制,各级官员均有权向朝廷上疏,部堂上宪及朝廷有司不得随意干涉,更不得扣压官员奏本。”
“如此说来,这道本子要上了?”
“既已成篇,自然要上。”
“可要往哪里上?”
“6树德已下定决心,若是奏本呈上之后通政司、司礼监不敢转呈御览或呈进之后石沉大海,便将第二道奏本直递午门,若是守卫兵士阻挠,更要去敲那登闻鼓恭请皇上升御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皇上宣读奏本,劝谏吾皇!”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重用宦官,规定外官大臣递折子,先送到通政司,每日辰时送到皇极门外交给司礼监接受文书的中官,但又担心宦官弄权,司礼监随意扣压或不及时呈报外臣奏折,于永乐年间在皇极门外架设了一面八尺见圆的大鼓,称为登闻鼓。外臣若是怕奏折不能及时上达天听,可以亲自携带手本,跑到皇极门外敲响这面登闻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能听见,深宫之中的皇上也就知道有紧急奏折到了,故此才有敲登闻鼓这么一说。
夏言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就朝廷的大是大非问题表政见抨击当道弹劾权贵,本就是士林清流的传统,尽管进言者往往遭到贬谪甚至丢掉性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挺身而出维护“道统”的官员,若能九死余生,往往都会成为士林中最受景仰的人物,从而平步青云,位列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因此愿意这样去做的人简直可称得上是前赴后继。而翰林院里的词臣大多都是意气风的中青年士子,满脑子立言立德立名的书生意气,最容易出这样的人,当年“尊礼派”的青年领袖杨慎,不也跟今天上手本的6树德一样,只是翰林院编修这样的六品小吏么……</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