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所料,尸体立刻就有了反应,那双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大张着充满尸体的嘴想跟我传递什么信息。我当然没办法从尸体现有的动作领悟他的心愿,只得一个个去猜:“你想跟叶柯交代什么心愿?”
尸体剧烈的挣动着,两只手在身体两侧痉挛不止。我皱紧眉头:“你不想叶柯在你身边?”
尸体逐渐趋于平静。我心里登时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你……害怕叶柯?”
尸体在金属台上猛地一挺身,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两行血泪竟然顺着眼眶就涌了出来,将尸体布满缝合线的头颅染得血红。
我瞳孔急缩,看着金属台上的尸体终于闭上两眼、安静地躺下不动,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为什么,为什么叶柯的父亲害怕叶柯?他怕叶柯什么?从第一天接触叶柯开始,在我的印象里,叶柯跟他父亲的关系应该是非常亲密的,即便不会亲密得互诉衷肠,也应该是叶柯将自己的父亲看做榜样,而叶柯的父亲将儿子看做骄傲。
否则,怎么解释叶柯对自己父亲的感情以及他对这个案子的上心程度?他可是为了找出凶手,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熬,甚至为了改变其他法医对尸检结果的错误认定,跟人家大吵过一架。如果叶柯不敬爱自己的父亲,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有这些表现。
既然叶柯对自己父亲满怀敬重,叶柯的父亲又为什么会害怕自己的儿子?
这个案子,难道不止是鬼魂作祟,还有其他更错综复杂的内情?我想不明白,但我必须想明白,我拿叶柯当朋友,之前我没参与案件调查也就罢了,现在我看见叶柯父亲起尸,就没法让他父亲死不瞑目。
这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镇定,还花了不少时间清理尸体流出的血泪,最终在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将叶柯父亲的尸体完全修整好。我清理了左右使用过的工具,将两幅手套扔进垃圾桶,给叶柯父亲的尸体盖好白布,这才关了灯离开验尸房,向叶柯的办公室过去。
叶柯还是那副工作狂的样子,我一进去就见他在写报告,下意识开口让他悠着点,别太拼。叶柯合上文件夹,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汇报了缝尸的结果,告诉叶柯放心。叶柯点了点头,请我在刑警大队两条街外的大排档吃了一顿宵夜,我趁机劝叶柯喝酒,想套出一些跟叶柯父亲被杀案有关的资料。
叶柯没喝两口酒有点微醺了,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胡话,我放下撸串,拉着叶柯问他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怎么样。叶柯抬起酒劲上头后发红的眼睛看着我,喃喃道:“关系?嗯……就那样……我没有当上刑警,我父亲其实不太高兴……”
“可是你是法医啊,拜托,这职业忒酷!”
叶柯看着我笑了笑,摇头道:“法医是退而求其次罢了……我父亲认为,男人不上战场……算不上男人,法医是后援,他……他看不上……”
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从叶柯的表现来看,他真的很敬重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死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是……叶柯一直称他父亲为“我父亲”,而不是“我爸”。父亲这种称呼非常的书面化,除了书写的时候会用到而外,普通人在介绍自己父母的时候都会用更亲切的“我爸”、“我妈”才对,叶柯从来没用过“我爸”,不是因为他受过高等教育是个知识分子,而很可能是因为——叶柯和他父亲的关系,其实并不亲密。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就听叶柯不住地摇着头笑道:“我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别说跟不上警校的锻炼,就是普通学校的体育课……我都不一定能上满四十分钟。我父亲一直觉得……他那么干练的警察,我就算不壮得跟头牛似的,也不应该这么弱才对……可我真的跟不上,警校的训练太辛苦了,我甚至晕倒在跑道上,被教员从学校开警车一路送回家……”
叶柯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我犹豫几秒,问道:“你念过警校?”
“念过……半年到不到……就被劝退了。”叶柯笑得有些凄凉,“教员找到我父亲,告诉他我根本不适合做警察……我父亲回到家,问我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我说我真的做不到,我天生下来就不是那块料啊……”
我能够想象,叶柯的父亲是个受过许多荣誉的老警员,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跟自己一样,但叶柯的体质摆在那儿,注定他没法走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所以,叶柯的父亲对叶柯应该非常严厉,但如果这样的话,也应该是叶柯害怕他的父亲才对,怎么也不应该是叶柯的父亲害怕叶柯啊?
我还想继续问点什么,叶柯却陷入了童年的回忆里,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我不是那块料啊……我不是那块料啊……”模样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我觉得叶柯就是个典型的精英式人物,学识丰富、思维缜密,除了在人际交往上有点脱节以外,就应该是那种国家供起来的宝贝。但现在看来,叶柯在自己家里,却并没有收到和他的学识相符的待遇。对此,叶柯心里应该也很不是滋味,英武的父亲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恐怕笼罩了叶柯人生的很长一段岁月……
等等,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如坠冰窖:叶柯父亲的死,会不会和叶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