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何心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打着哈哈说:“子美兄且不可有出世之念,你可记得,翠娘已决意为你洗尽铅华,隐姓埋名避居乡野,日日斋戒诵经,一心等着时局安稳之后你去接她。照愚兄看来,你尘愿未了,凡心未断,即便要皈依佛门,只怕佛祖也不要你。”
张居正也回过神来,他知道顾?生平独尊儒术,对释道方门之说一向斥之为“异端”,即便托梦于初幼嘉,也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得大解脱,成大自在”之类的话,这个怪梦只不过是崇信佛教的初幼嘉太过悲切,或者是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宁而自己产生的一种幻觉而已,便跟着何心隐一起劝说道:“翠娘对你一往情深,你若是辜负了她,今生何以自安于心?既不能心如止水,即便青灯古佛,终老禅门,也难成正果。”
初幼嘉垂头丧气地承认,自己也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一时无法做出决断。可是,如今报国无门,有家难回,有该何去何从?
三人之中,何心隐毕竟大着几岁,一直是想点子、拿主意的角色,见他们那样沮丧,便问道:“我辈士子生于当世之时,是大幸,抑或大不幸?”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知道他一副狂生的脾气,最喜欢语出惊人,当下就没好气地说,当此名教祸变、士林蒙羞之世,鬼才以为是大幸呢!
何心隐得意地说:“愚兄早就料定两位贤弟必这般作答。”随即又问他们,可曾记得当日蔡益提到的苏东坡与乌台诗案。
都是学富五车的人,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连回答都懒得再回答他了。
何心隐也不生气,自顾自说,乌台诗案之后,苏东坡被一路贬谪到了澹州蛮荒之地,可他却不因此而消沉颓丧,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优游嬉戏于山水林泉,吟诗作文,不但留下了许多千古名篇,更将文明教化的火种撒播到了澹州,使未曾开化的蛮荒之地也出了进士……
感慨了先哲的风范,何心隐话锋一转:“以愚兄观之,当今之世,名教礼法无疑是衰乱之极,长此以往,人不思学,民不知礼,我汉家亿兆民众,全都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我赤县神州也要从此沦为穹庐牧马、刀耕火种的蛮荒之地!这么活着,同死掉有什么两样?我辈士人君子自束便受孔孟圣贤教诲,若不挺身而出,勇担拯国救民、传播教化之责,又何以自立于世,百年之后,更有何颜面见前圣先哲于九泉之下?”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说:“依柱乾兄之见,可是要开馆授徒,传承教化?”
“传承教化自是不错,开馆授徒岂不小看我何心隐!我要广建书院,讲学四方!”何心隐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不足以为人师表。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名教礼法于彼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们传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传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承担!我辈士人君子当上承圣贤之教诲、先哲之智慧,积之蓄之,教之育之,传之学之,不但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能使我中华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绵延万代而不朽;方不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中嗡嗡回响。同时,他站了起来,也不再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迎着漫天飞舞的风雨,坚定而自信地说:“孔圣终其一生,门徒三千;我何心隐今生定要授徒三万!”
张居正怔怔地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何心隐,一时说不出话来……</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