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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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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安排在学校附近一家知名五星级酒店,虽然近,但一行人还是坐着车去的。

秦欢被安排在了最后一辆车上。刚一上车,咝咝的空调冷气就让她打了一个寒战。

同车还有另外两位同事,其中一个眼尖,细心地问她:“你冷吗?”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说:“不会。”

但整个人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冷气直吹过来的方向,掌心轻按住隐隐作痛的下腹部,一边抵抗着莫名的寒冷,一边期待车子快一点开到目的地。

可是酒店里照样凉意十足。

进了包厢,沁凉的感觉更加明显,就连空气中都隐约浮动着某种类似薄荷般的熏香味道。这熏香明显有消暑功效,却让秦欢暗自叫苦。

被中央空调环绕着,避无可避,她只得微微抿着嘴唇,忍受着正在隐隐加剧的腹痛,在最靠门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双手早已变得冰凉。

当天大堂的值班经理亲自过来帮忙点菜。虽说是学校请客,但很显然,这家酒店对顾非宸也十分熟悉。那位经理大概曾经不止一次替他服务过,所以连他的口味喜好都掌握得很详尽。

整个点菜的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尽管值班经理殷勤周到,然而顾非宸却是完全一副客随主便的态度,一切任由副校长去安排。

最后点完菜,副校长又说:“把我们在这里存的酒拿两瓶过来。”

秦欢心里只觉得不好,果然不多时,就有服务生用托盘托着两瓶高档洋酒进来,而她已听见领导的声音飘过来:“小李、小张,还有小秦,你们几个中午可要替我们学校好好敬顾总几杯啊。”

另两位都是男同事,据说酒量一个赛一个的好,在学校里几乎算是专门负责接待的,接到这样的任务自然不在话下。就只有秦欢,听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正在盘算着如何拒绝才好,这边服务生早已将几只酒杯都斟上了酒,逐一端到他们面前。

秦欢并不习惯这样的饭局,因为从前即使参加,也都是被人奉为上宾的。如今角色转换颠倒,旁边还有领导用行政命令压着,一副今天不完成任务就不能过关的样子,着实让她心生反感。

第一道热菜上来的时候,副校长依惯例举起了酒杯。

秦欢微微抬眼望去,隔着气派的大圆桌,坐在那一端的男人仿佛离她很远,可是又是那样的清晰。他穿浅色衬衫,袖口被随意地挽至手肘,姿态似乎很放松,那副英俊的眉眼带着客气却又疏淡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眨眼间便被一饮而尽。

那样烈的洋酒,她连闻一闻味道都会觉得呛鼻,而他轻描淡写地放下空掉的酒杯,竟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这就是顾非宸平常的生活吗?

她不禁看得有点怔忡。因为即使曾经交往过,他却也从来没有带她参加过这样的场合。

她记得以前会担心,担心他在外头喝得太多,更担心他伤了身体,所以有时候也会无理取闹,尝试着要他带着自己一起去。

他却每次都拒绝,只是淡淡地笑说:“你去干吗,在家里等我。”

“我去监督你呀,免得你胡乱喝酒。”

她的话似乎让他哭笑不得,微微扬眉说:“那你见我喝醉过吗?”

那倒真没有,他的酒量似乎十分好,又或者是他懂得控制,所以从来不会醉。可是他有哮喘,喝酒总是不好的。每每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她都忍不住去想象他在酒桌上的样子,而那些画面只会让她更加不舒服。

而他似乎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不管她如何耍赖要求,软硬兼施,他都从不肯带她一道参加。

后来,等到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变得僵硬无比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就更加不复存在了。

所以,直到今天,她才亲眼得见。

那小半杯的高度酒精,在这些人的眼里似乎跟白开水没两样,而顾非宸这次只带了一个助理来,以助理的身份根本轮不上挡酒的差使。

但好歹也是几千上万一瓶的洋酒,在座又都是文化人,酒桌之上倒还不至于摆出牛饮或者拼命的架势来。除去每人敬的第一杯以外,其余时间都只是浅酌。

可饶是如此,轮到秦欢时,她还是说:“领导,我不会喝酒。”

她身体不适,根本不能喝酒,其实只是下意识地拒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考虑到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果然,副校长的神色微微一变,脸上却还带着微笑,一口官腔冒出来:“哪有什么不会喝的!快,赶快敬顾总一杯。这可是组织任务,必须要完成。”

秦欢的双手搁在大腿上一动未动,仍旧平静地说:“我真的不会喝酒。”

桌上陷入了一阵极短暂的静默。

这一下,副校长的面子真有些挂不住了,连笑容都渐渐收敛下去。

秦欢的语气和肢体动作都将拒绝的意思表达得过于明显,她大概也是少数敢在这种场合直接拒绝他的人。

被这样当众驳了面子,一向高高在上的副校长轻咳一声,脸色已经板下来,拉长了声音说:“小秦啊……”

“没关系。”就在众人尴尬沉默的时候,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突然开口说,“不会喝酒就不要勉强了。”

他的声音很淡,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下子就扭转缓和了气氛,也打断了副校长接下来要说的话。

秦欢没有抬眼,却能够猜到他此刻的表情。必然如同他的声音语气一样,漫不经心,从容平静。

他替她解了围,可她却感激不起来。

她被人命令、被人迫使,去做她根本不愿意做的事。而他就在一旁,亲眼看着这一幕。

这个曾经与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男人,这个和她有着无数牵扯不清的恩怨纠葛的男人,他知道她以前是多么的养尊处优,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星月,而今他却又亲眼见证了她窘迫的处境,看着她独自一人,因为要工作、要生活,因为离开了他,所以只能在这样的场合被迫敬酒、被迫献殷勤。

而偏偏这个她要献殷勤的对象,恰好正是他。

秦欢端坐在位子上,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她明明没有屈从于副校长的命令,却还是觉得受到了某种极其难堪的羞辱。

她感受不到从那个特定方位投来的目光,却又觉得好像他一直都在冷眼旁观,将她所遭遇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可以过得不好,她可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却唯独不能让他看见。

可他偏偏看到了,而且最后,居然还是他出面替她解了围。

这样的认知,竟比被迫喝下几百杯酒还要令她难以忍受。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苍白着脸孔抬起此前一直低垂着的眉眼。其实她的嘴唇都已经微微失了血色,但一双眼睛却异常坚定地望向他的方向。

因为身心的双重疼痛,她的手指变得冰凉,触到玻璃杯的时候,竟觉得杯身都是暖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旁人投射来的目光在这一刻都仿佛悄然淡去,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不相干的目光,她从来就没在乎过,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倘若她不高兴,大可以起身离开,一走了之。

大不了换份工作,又或者不工作了,银行存款也够她吃用一辈子。

可她并没有。

她只是看着对座的那个男人,他有一双极其冷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随时洞悉一切,却又很少流露出自己的喜怒情绪。

她无法得知他此刻的想法。

或许他会以为,她离开了他,每天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奔赴不同的饭局,面对不同的宾客,忍受着各种无理的命令……他应当知道她不喜欢这些。那么,今天所见的一切,是否会让他感到快意?又或者,他真的只是一个旁观者,出言解围也仅仅是出于风度而已?

……

她忽然笑了笑,举起酒杯的同时,轻声说:“顾总,这一杯我敬您,感谢您对我们学校的大力支持。下午还有活动,这一杯您随意,我干了。”

不等顾非宸有所反应,她已先一仰头,醇烈的液体便顺着喉间滑下。那一线异样的感觉,很快地从口腔沿着喉咙直达胃里。

仅是几秒之后,灼烧感就忽地升腾起来,脖子以上好像都在发热,而胃里更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热辣辣一片。

她不是没喝过酒,却是第一次喝这样烈的酒,刚才又是意气用事,小半杯这样一口气灌进去,到底还是呛得红了眼眶。况且,小腹还是凉的,疼痛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加剧。此刻只觉得整个身体仿佛陷在一只阴阳炉里,一半冷一半热,两种极端的感受交替反复地冲击着神经,让她忍不住拿起纸巾掩了掩嘴唇,好半天才强自镇定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如何,倒是副校长见此情形,神色立刻舒缓开来,连声笑着说了几个“好”字,又讲:“还说不会喝,看来刚才只是谦虚而已。你们看看小秦这气魄,简直就是女中豪杰嘛!难怪平时黄主任也经常夸奖……真是年轻人有前途啊!”

秦欢陷在椅子里,只觉得一阵阵发晕,那边说了些什么其实根本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尽量用自己最稳定的声音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其实手机并没有响。她只是找个借口,很快就绕到盥洗室内。里面恰好没有别人,她趴在洗手盆前,停了两秒,立刻就尽数吐了出来。

她这半天并没有吃什么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吐了很久,撕心裂肺一般,最后将整个胃都掏空了,才感觉好了一点。

镜子里的那张面孔苍白憔悴,而且头发也乱了,狼狈的样子倒是前所未有。她漱了口,又转身抽了几张纸巾,仔细擦了嘴唇,发现口红早就没了,可是包包还留在座位上没带出来,也没办法补妆。

她又在墙边靠了一会儿,其实胸口还是难受,或许是刚才呕吐过度的缘故,这时像被千斤巨石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况且小腹那样疼,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地抽绞,无情的冷气咝咝地往身体里钻,顺着血脉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样的生理痛,以前并不是没有过,可是这一次发作得尤为厉害。越站便越觉得眼前发黑,她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大概估算着自己出来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了,可是双腿偏偏发软,连挪一步的气力都没有。

外头有人在敲门,很有节奏地响了几下,她张了张嘴刚想出声,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击中腹部,甚至来不及扶住任何倚靠,整个人便已软软地倒了下去……密不透风的痛楚将她紧紧包围住,而她在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感觉自己似乎倒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极淡却又极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飘过来,她觉得自己痛得都有点恍惚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可是她连抬起眼睛看清楚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去。

室外过于强烈的光线被窗帘隔绝,明明刚过正午,整个房间却显得有些昏暗,柔软厚重的地毯吸走了一切杂音,只余下床上那人细微轻缓的呼吸声。

顾非宸坐在离床不远的沙发上,因为没有光,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陷在暗处,俊美沉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远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处,仿佛是在出神地凝视。

她正在沉睡,秀丽的眉心微微聚拢,大概是由于痛,又或许是正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放在床沿的那只手轻轻攥着被单,久久不肯放松。

其实,从他在盥洗室里接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始终处在这种紧张的状态里。当时她昏倒在他的怀中,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手指却还紧紧地揪住他的袖口。

直到他抱她进房,将她平放在床上,她还是不肯松开他。

她的手一直很美,肌肤光滑白皙,十指修长如青葱,弹钢琴的时候灵动得如同飞舞的精灵。可是那一刻,她只是像一个无助又虚弱的孩子,紧紧抓着一个依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几分痛苦,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她在昏迷之前,下意识地将他当做了依靠。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腔里也像被无形的手用力挤压,她苍白失血的面容映在他的眼里,居然是那样的刺眼,令他猛地想起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当他被家中阿姨的惊呼声引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多么的惊慌失措。

平日里经历的那些,那些商场上再凶险的境况,也远远抵不上那短暂的几十秒钟。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他抱着她,感受到她的体温正在一分一分地降低,而她紧闭着双眼,整个人是那样的虚弱,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在空气里消失掉。

莫名而巨大的恐慌就那样狠狠攫住了他,迫使他连呼吸的节奏都失去了秩序。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后来,那一天,那一路,他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

那个从她身体里流逝掉的小生命,在他的眼中,忽然就变成了她的附属品。

他忽然意识到,倘若连她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其他的人或事,还有什么意义?

而今天,这个女人居然又一次让他有了类似的经历。

他在她彻底昏倒之前接住她,那样柔软无力的身体,那样没有生气的面孔,让他差一点就因为惊慌而再度失控。

事后找来医生,才知道原来是生理痛发作。可她偏偏还忙了一整个上午,又若无其事地灌下一杯烈性酒。

当得知她并无大碍的时候,他没办法形容自己的感觉。

是放心,还是生气,抑或是极端的恼怒?

他只听见自己长长的呼气声,良久之后才明白过来,他只是松了一口气。

哪怕她还沉睡未醒,哪怕她的脸色还是难看得像个鬼一样,但至少她没有事,至少她不会死,不会从这个世界、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掉。

只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松了一口气。

在等待她醒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在边上,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他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她的脸,却根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愿望竟变得只有这样简单而已?

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并不算少,在他人生的每个不同阶段里,总会有各种各样想要实现的欲望,而他总是不惜一切手段地完成它们,并且完成得十分漂亮。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的欲望卑微得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他只要她活着,活得好好的。

仿佛只要她活着,她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自己的世界。

秦欢醒来的时候,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也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过枕头和床单、被单都是雪白的,而且卧室的装修富丽典雅,地毯是标准的浅灰色吸音毯,她猜这大概是一间酒店的套房。

腹痛已经缓解了许多,她下床,拉开窗帘,可以看见外头标志性的几栋建筑。原来还真是在酒店里,并且就是中午吃饭的这一家。

可是,为什么会睡在这儿?

她靠着窗,微微皱着眉努力回忆,终于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那个在她即将晕倒之前出现的怀抱,那股淡淡的古龙水气息,萦绕在身前的熟悉的感觉……她心头莫名一跳,迅速转过身,下意识地四处搜寻了一遍。可是很显然,目前这间总统套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而书桌上的复古台钟刚好翻了一页,发出“咔嗒”一声轻微的声响,白色的数字被黑底衬得十分醒目。

17点整。

……17点!

意识到这个时间代表着什么之后,她确实呆了一下。这意味着,自己竟然在这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的包被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机则安然置于茶几一角,除此之外,茶几上还有一个塑料袋,她打开来稍微查看了一下,就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女性用品。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沙发的另一端,那里随意搭着一件衣服,是深色的西装外套,质料剪裁均属上乘,一看便知所值不菲。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非宸的衣服,今天上午他还穿着它在学校里演讲。

到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之前那个抱住她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是他接住她,并把她带到这里来。

也对,像这样的酒店,这样的房间,当然不会是学校领导替她安排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怔忡。

那个怀抱,在她几近晕眩昏沉之际,她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地倚靠过去,同时伸手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袖。

因为她害怕。

那是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刻,而那个怀抱却能让她觉得安心,那样轻易地,她就放心地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交给了对方,又像是害怕他突然舍弃自己走掉,所以哪怕是在昏沉之中,她亦不肯松开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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